冻土中的牛膝根[第1页/共10页]
叶承天垂落的青布袖摆拂过樵夫磨破的裤脚,在药香环绕中屈膝半蹲,拇指腹刚触到膝盖外侧的犊鼻穴,指腹便猛地一紧——那穴位处的皮肤绷得发亮,像冻硬的牛皮纸,寒意顺着指缝往骨子里钻,竟比檐角冰棱还要砭骨三分,指下的筋脉如同冻在冰层里的铁丝,生硬地硌着指腹。他另一只手捏住樵夫腕脉,寸关尺俱是沉迟之象,仿佛有层冰壳裹住了血脉活动。
说话间,他已用竹刀削下指甲盖大小的暖土块,研成粉末时竟有细不成闻的“滋滋”声,像是地火余温在粉质里复苏。艾绒与暖土粉在青瓷碗里拌应时,金绿与暗红交叉,恍若初春冻土下萌发的草根遇见未熄的炭火。叶承天捏起艾条,在油灯上扑灭的顷刻,火苗“噗”地窜起半寸高,艾烟裹着暖土的焦香劈面而来,樵夫忍不住抽了抽鼻子——这气味比平常艾香多了份沉厚,像晒干的春泥混着松针燃烧的气味。
待他倚着药柜渐渐翻开裤腿,满室艾草与川芎的药香里,蓦地漫开一丝砭骨的寒意。膝盖内侧青黑如淬火未褪的铁块,血管在青斑下泛着暗紫的枝桠状纹路,指尖触上去竟比檐角垂着的冰棱还要冷硬,仿佛整块膝盖都被腊月的冻土层腌透,连皮肉都冻成了黏合在骨头上的冻土块。樵夫盯着墙上火炉里跳动的炭苗,喉结转动着:“去岁腊月在鹰嘴崖砍松木,雪窝子深得没过腰,返来后就感觉膝盖里灌了冰碴子……开春化雪时反倒疼得短长,前夕竟疼得拿斧头的手都颤抖。”
“非借地火不化……”羊毫在“地火”二字上稍作停顿,叶承天指尖摩挲着砚台边沿的药渍,想起白日里剖开的冻土牛膝——根茎断面的朱砂色汁液,不恰是地火在草木里的显形?墨汁顺着笔锋洇开,他俄然瞥见樵夫膝头的青黑瘀斑在脑海中闪现,那些如柏树枝状的红纹,何尝不是药气与病气在肌骨间归纳的太极?笔尖在“柏叶承惊蛰木发之机”处轻点,仿佛又触到晨间采的柏枝嫩芽,鳞片状叶苞上的晨露,现在正化作医案上的句读,将草木的时令之气,点化成破冻的规语。
话音未落,柴胡芽上的冰晶“嗒”地坠入泥土,惊起只冬眠的潮虫。阿林瞥见,在冰晶熔化的处所,几丝极细的根须正从牛膝根上探出,像婴儿的手指般轻触疏松的香炉灰泥土。药园深处,客岁埋下的当归种子已顶开冻土,暴露针尖大的绿芽,在风里悄悄摇摆,仿佛在应和师父的话。本来这药园里的草木与山间的病患,原都是六合万物的一部分,而师父手中的香炉灰、暖土块,不过是解开六合暗码的钥匙——就像现在,阳光正一寸寸爬上冻土,将那些封冻的药性与病气,都烘成了春季的序曲。
叶承天正在药柜前分拣附子,闻声这话俄然低笑出声,青布袖摆扫过柜台上的《本草纲目》,册页间夹着的干山查片正巧落在樵夫膝头:“山考核味涩性温,能消骨节间陈积,却少了味‘带路人’。”他回身从墙上摘下艾灸盒,桑皮纸包裹的艾条泛着陈年艾绒的苦香,指尖轻捻便有细碎的金艾屑落下,“客岁霜降在云台山麓采药,见山民烤山药时往火塘里埋暖土块,那热气透过土块渗进山药,比直接火烤更酥软——药材入身,也需这般‘借势’。”
叶承天绕过泛着松烟墨香的药案,青布鞋底碾过青砖上班驳的药渍,在墙角那尊半人高的药王像前愣住。香炉里的檀香余烟未尽,炉灰尚带着昨日香客供奉时的温热,他屈指扒开表层浅灰,底下埋着的陶瓮已被炉灰焐得微烫。揭开瓮盖的顷刻,一股混着泥土腥气的药香劈面而来——五根形如老树根的牛膝根横卧此中,表皮充满龟甲般的深褐色裂纹,像是被寒冬的冻土生生皴裂开来,指腹轻叩却觉质地坚固如铁,唯有断面处排泄的朱砂色汁液,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芒,如同冻土层下暗涌的岩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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