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章 金锁记(12)[第4页/共5页]
“你那里要打甚么背心?诚恳地……”说着,又一笑,垂着头她把她衣服上的绒毛,一点一点拣洁净了,扑了扑灰,又道:
“瞧你,也弄了一身!”便走过来替他拣。汤姆生这一次再拥抱她,她就依了他。
“好鲜和的活计。窦太太打得真好。”阿妈忍笑道:“这是我的,我做了这些时了。”汤姆生道:“我倒没留意。”他把一只手托着头,胳膊肘子撑着搁板,立定身看看霓喜,向阿妈道:“我早就想烦你打一件绒线背心,又怕你忙不过来。”阿妈笑道:
“她说的一口顶好听的英文。”汤姆生笑道:“但是她这双眼睛说的是顶好听的中国话,便可惜太难懂。”霓喜不由得微微一笑,溜了他一眼,搭讪着取过阿妈织的大红绒线紧身来代她做了几针。头上的搁板,边沿钉着铜钩,挂着白铁漏斗,漏斗的影子正落在霓喜脸上,像细孔的淡墨障纱。纱里的眼睛临时沉默下来了。
“我要替死鬼守节,只怕人家容不得我。”内侄大大的惊奇起来道:“难不成你要跟我们下乡?”霓喜道:“我就是要扶着棺木下乡,我辛辛苦苦奉侍你姑爹一场,犯了甚么法,要赶我出门?”等她在乡间站住了脚,先把那几个男的收伏了,再清算那些女人。她能够设想她本身,浑身重孝,她那红喷喷的脸上可戴不了孝……
霓喜自窦家出来的时候便带着一个月的身孕,垂垂害起喜来,卧床不起。汤姆生只得遮讳饰掩到她家来看她。这回事,他思惟起来也觉羞惭,如果她是个女伶人,足尖舞明星,或是驰名的荡妇,那就不丢脸,公开也无妨,但是霓喜只是一个贫苦的中国孀妇,拖着四个孩子,肚里又怀着胎。她咬准这孩子是他的,要求他给她找屋子搬场。把他们的干系牢固化,是伤害的拖累,并且也不见得比零嫖上算,但是不晓得为甚么,他还是每天来看她。有一天他来,她蒙头睡着,他探手摸她的额角,问道:“发热么?”她不作声,悄悄咬他的手指头。汤姆生伏在她床沿上,脸偎着棉被,听她在被窝里赶赶咐咐哭了起来。问她,问了又问,方道:“我晓得我这一回必然要死了。必然要死的。你给我看了屋子,搬出来和你住一天,便死了我也甘心,死了也是你的人,为你的孩子死的。”
孩子们趴在地上争夺一条青罗汗巾子,一放手,一个最小的跌了一跤,磕疼了后脑袋,哇哇哭起来。霓喜抱了他走到后阳台上。这一早上产生了太多的事。阳台上往下看,药材店的后门,螺旋形的石阶通下去,高低不齐立着窦家一门长幼,围了一圈子,在马路上烧纸钱。锡箔的红火在午前的阳光里悄悄烧着,窦家的人悄悄低头望着,方才那是一帮打劫的匪贼,现在则是原始性的宗族,霓喜俄然有一阵苦楚的“外头人”的感受。她在人堆里打了个滚,但是一点人气也没沾。
她家里既不洁净,又是耳目浩繁,他二人来往,老是霓喜到他家去。旅店里是不便去的,只因香港是个小处所,英国人统共只要这几个,就即是一个大俱乐部,撞来撞去都是熟人。
汤姆生笑道:“哎呀,已经打好了,真快!让我尝尝。”她送了过来,立在他跟前,他套了一半,头闷在绒线衫内里,来不及褪出来,便伸手来抱她,隔着绒线衫,他的呼吸热烘烘喷在她腮上,她颈子上。霓喜用力甩开他,急道:“你真是个好人,好人!”汤姆生褪出头来看时,她业已奔到摇篮那边去,凛然立着,颇像个受欺负的年青的母亲。但是禁不起他一看再看,她却又忍笑偏过甚去,扭捏着身子,曲着一条腿,把膝盖在摇篮上蹭来蹭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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